《自怡轩对联缀语》清·王堃 卷下(二) 感触 诙谐

郁离子

　　○感触

　　道光辛丑，恭逢皇上万寿，杭城内外崇林大寺院各设经坛，官绅行礼同庆。余偕暨阳寿名荣光茂才，号眉玉，同至万寿宫，看灯观剧。归路闱步，以“万寿宫拜万寿，偕寿眉玉茂才，嵩呼万寿”句属对，一时同人无能应者，即余再四思索，亦无可牵引成联，置此语于高阁，相距二十余年。于同治甲子秋中，余由内阁票本蒇事出城，偕同人至大栅阑三庆园观剧，以戏报准演《庆顶珠》，系老名场程长庚扮演。坐至终场，始唱此出，即《水浒》萧恩父女杀仇一事，果唱得有声有色，令人忘倦。戏完，同人招约酒楼小饮，坐甫定，余忽忆廿年前“万寿”之句，感触而得其偶句云：“三庆园听三庆，演庆顶珠全本，曲奏三庆。”岂非无一字不对乎？举告同人，咸以为佳妙，非思议所能及也。

　　丁卯春夏之交，左季高、李少荃两制军诣都陛见，全浙同乡官公请两帅于文昌馆彩觞，叙谈竟夕。席间左帅以曾涤生爵相已入阁，将来李帅亦不难递推，惟己以一榜出身，虽功业无异，而终究有殊，若有憾词而发牢骚之意。不意后三年，以廓清甘肃功，议叙得旨，授东阁大学士，仍督陕甘，为本朝未有之恩遇。余在阁办公，奉到谕片，即以“左中堂宗棠荡平塞北”为出句，嘱同人属对，甚难对以名与官阶，音同字不同耳。事隔数年，余牧滇之寻甸，适署迤东道按察使衔贵观察号濂舫来赴新任，余触及左句，何不以“贵廉访濂舫观察迤东”为对乎！此天然联偶，又于四年后方得之。可悟古人云天下无不偶之字句，惟用心人能悟而得之，但非可促之一时也，洵然。

　　余自辛酉杭城惨遭兵燹，窜难海滨，全家眷属大半沦没。祖遗及自制书籍字画、名人墨宝悉付灰烬，曷胜浩叹！壬戊九月，航海入都，官内阁舍人于都门，赁屋为家，志在求进。然抚时感变，无限牢愁。每与二三知己娱情丝竹，辄以词塲破胸中磈礧，侑歌博醉，酣呼于酒楼灯馆中，高歌清啸，若不自知其狂嫚者。杨梅竹斜街万福居酒馆，余时往憩焉。主人颇重余才名，嗜余书画，欲索余联对，以壮观瞻。一日醉后得句，即拈“万福”二字冠句首，以当清歌而抒郁结。其联云：“万念皆空，只月地花天，漫腾腾恋著软红尘十丈；福星拱照，有清歌妙舞，喜孜孜狂倾重碧酒千杯。”次日用鸡毛笔仿米法书之，古雅可喜，悬于肆壁，见者无不称道勿衰。五年中，主人装潢二次，后卒为人攫去，不知所往云。

　　余耽情弦管，似以戏为扫愁帚，足以抒郁娱情，而实则通识传奇，流连今古，以幻情证实事，以嬉笑为文章，亦何不可悟作身心性命之学。即如胶青点黛，装男作女，无非禅偈“色即是空”之意。解人只应拈花微笑，作如是观，何可认余桃断袖为真境。彼溺于声色，每至金尽裘敝，侪诸下流而龌龊者，何情且愚也。余遇此等人，避也悯之，而尝欲化之。一日于戏场偕诸同人论剧，见小友往来舞衫歌扇之中，忽有感触而得联句三偶云：“漫道作戏逢场，听者不知歌者苦；须识全名末路，下台还比上台难。”又一联云：“虚牝掷黄金，须知散尽钱财，垂涎羞作车前斗；伏雌怜白玉，莫当认真欢笑，见晛还同屋上霜。”又一联云：“愧学田春航，日暮途穷，痴情怕说车前斗；幸为王有道，今非昨比，佳话同称马上升。”车前斗系田春航故事，见《品花宝鉴》。马上升是都门谚语，属对恰极工巧。此三联足以为词场警觉，可当作当头棒喝，岂名士娱情丝竹、对酒当歌，与纨裤狎邪挥霍可同日语耶？

　　余拣发到滇，迄兹两载，并未赋闲一日，两度中秋，俱奉委入帘。乙亥八月初七甫到省，已过初六进帘之期，乃初九忽奉潘方伯札委入帘谒见监临，岑宫保即派当总办对读官事。丙子科在寻甸任，奉潘中丞调帘考取，派入内帘，签掣第三房同考官。是以宦滇两经佳节，俱未在家拜月。今年在寻署，宽猛相济，盗息民安，公余与家人团坐，同赏中秋月色，欢惬素怀，援笔撰灯联二十二字，尚可存也，其联云：“两载凤梧，今夕良宵同玩赏；一翰蟾桂，人间天上共团圞。”

　　己卯余守瀓郡，自二月至八月，雨旸时若，民和年丰，政简刑清，欢慰奚似。署内于中秋夜高设月供，张灯于庭院，与家人妇子共庆团圞。回首十余年中，由内阁外官南滇，感触所历，俱以凤名，恰好拈“蟾”字为对，共成五十四字，榜作灯联，以助清兴。前日咏凤仙花诗第一首句云：“凤凰岭下我家庐，凤阁迁荒牧凤梧。今守凤山寻甸名凤梧，瀓江府称凤山。花下笑，何其与凤有缘乎。”亦此意也。其联云：“签凤阁，牧凤梧，守凤山，十七年京外翱翔，与凤有缘，同是朝阳歌翙羽；步蟾宫，攀蟾桂，赏蟾魄，三五夜秋中皓皎，明蟾无恙，真堪对月证清心。”颇觉情景兼洽，工稳自然，故录存之。

　　余喜构成一时难偶之联，如前段月供灯联，络“凤蟾”二字，恰似牟尼一串，难在是现成实事实景，由感触而成者。犹忆前在都门文宴时，有官直隶知县同乡江兰生大令因事来都，余招饮于韩家潭小兰亭。兰生招郑郎秀兰入座侑觞，余亦约陈紫珊来同饮，极其欢畅。都门酒肆招客，散座叫菜听客之便。秀兰后芷衫一刻来，先要玉兰片，紫珊笑谓余曰：“今日尽闹兰花，何不撇兰作后日之叙。”兰生尚未解所谓，余已知其说，因成一单联晓兰生、秀兰曰：“‘小兰亭请江兰生，叫秀兰要玉兰片叫要皆都谚语，起居饮食，无非王者之香’，谁能对得此联，便订于紫珊处浮一大白以酬之。”秀兰顾芷衫云：“真个‘兰’字闹在一堆，均是眼前人地实事，而点缀下二句又切东道主人之姓，焉得有此巧对乎？”事后遇事，屡思无从觅偶。越两年后，姑苏陶曼生司马招余饮岫云堂，座有吴兴陈云裳铨部，因余有事迟至，席阑客均散去，惟云裳尚在茶话。余谓曼生曰：“今罚余迟到之愆，厅另设一席以酬君。”并邀住云裳同饮，亦不复请他客，命蓉秋名如云者设席把盏。云裳向约韫山堂蕙芳，因是夜有戏，不能来，即就近招如云师弟度云，亦当时名下。团坐后，觥转一巡，余忽忆及前年小兰亭之联句，以字次排之，今日岫云之局，非天然对偶乎？曼生、云裳未悉，余命蓉秋取纸笔书之曰：“小兰亭请江兰生，叫秀兰要玉兰片，起居饮食，无非王者之香；岫云堂邀陈云裳，招度云镶如云边，馥郁氤氲，赢得陶然而乐。”可谓天造地设，无一字牵强者。曼生大笑云：“铁翁此局，猝得此联，余不独醉而乐之，且得附句传矣。”云裳谓：“此联如余已去或蕙芳可来，皆不能成，足见天工人事因缘巧合，均非偶然。必如君才之敏捷，方能灵心四照如此。”余出都，此藁无存，记忆录之，前事如在目前也。

　　又忆壬戊航海至都，窜难后家无长物，藉笔墨赡给薪水，授徒改削文字，赖免冻馁。回思全家沦没，骨肉飘残，抚膺浩叹，惟藉听梨园歌曲为解愁。其时因国服例禁彩觞，各会所戏馆俱阒寂无事，惟廊房三条胡同四雅轩集诸词场，清歌便舞，同人藉以消昼。余无事亦常至其处遣闷，因书一联于壁以自解嘲云：“解语为画，寄情为诗，须知辋水胸怀，扫除俗累千秋笔；无弦而歌，不彩而舞，真是庐山面目，消遣闲情四雅轩。”

　　又记同治丁卯，与诸同学论天崇文至吴韩起奢则不孙四句，题文中二比，夹缝两短比，开后学无数法门，不可不读。当因其姓名与春秋战国两名人增叠而成，遂谓诸同学云：“‘异代文武才，吴起韩起吴韩起。’诸子可能对否？”同人遍思不得，余见书桌上有瑞联名片。曰：“此联得有偶矣，皆现在时人同官翰林者，何不对‘同朝前后辈，杜联瑞联杜瑞联’乎？可谓独绝。”

　　巧对由感触而成者，莫难于异字同音，假借联贯而成。如传称“千里行舟，橹速不如帆快；一堂奏乐，笛清怎比箫和。”内叶古人名四个，脍炙人口久矣。其次虚实字同音成句，如坡公“无山得似巫山好；何业能如荷业圆。”亦不易对。余集内“言乎勃焉”、“中堂廉访”之类，都成巧偶。前年由瀓江卸任，上省闲住，中秋设月供，仆人错以符官像为月使，余笑其执令驰马之劳，吴刚修月不如是也。因感触得一联云：“无官始信符官苦；有月终推酉月多。”书于月供，亦与坡公“巫山”、“荷叶”近似，见者咸以为巧，因缀语存之。

　　又今年元旦，适值辛日，为舍吃斋之期，偶拟一出联云：“正开辛丑日，茹辛素，荐辛盘，愿自今身逸心闲，无忧辛苦”。内心字同音四辛字，均一串而成。同人俱有对句，亦颇难贯串，余得一偶联云：“岁续甲申午，平甲船，看甲拆，祝上苍佑民觉世，永息甲兵。”较为联贯，专期边警之消灭，亦复吉祥止止，故录存之，以见感触之非偶然也。

　　刘笏堂太守名汝璆，以吾浙严州府，历署杭府嘉、湖、金、衢等道。因被议降补同知，到滇与余于政事文章均相契合，遂成莫逆交。在省有同乡友人以“刘汝璆东浙郡侯，为大公祖”句索余对，并要字字工切，无论下八字，即笏堂姓名三字亦难得偶，旁坐一友云：“刘字要工，非兵器不可。”余当即触忆吾杭前辈蓉台先生，其尊人尝语人曰：“此儿是吾家子孙。”遂成十一字应之曰：“何不对‘戚人镜西湖学士，是佳子孙’？”同人叹为工妙。

　　甲申六月旋里，中秋月供，因感京外宦游，得遂初服，援笔撰灯联长句云：“七十载浮生若梦，燕壹西笑，滇宦东归，喜历任两袖风清，只留传士庶口碑，洱海沧澜同洁净；廿五年故里重还，门巷图新，湖山话旧，值良宵一轮月满，博得个妻儿首聚，人间天上共团圞。”与在寻瀓署中联语前后辉映，因录存之，以慰余年。

　　三山梁敬叔世丈，因祝安伯太守招集东坡生日觞咏，得长联出句云：“新春迎东郭，东风冻解，东谷阳回，全凭东君作意，开东阁于东偏，正值东坡诞日，作东道主为东，闽人执牛耳以光坛坫，多属东浙名流，省会讲舍著东城，别墅擅东皋，甘橘贡东瓯，名泉夸东浦，更有东山丝竹，休问他东渡三军，不醉无归，直饮到东方月上，东海澜回，快听东宁报捷。”遍属同人，限对“北”字，颇难应命。余自冬至日首集附消寒文宴，即于次集作主，招同人饮于敝庐自怡轩，犹不忘官内阁时同人屡有雅集，抚今感昔，援笔对成一百八字以答梁丈，句云：“良会值北冬，北陆寒严，北窗晷短，赖有北海盈尊，宴北宫于北榭，愧非北苑画才，改北风图为北，陵石濡龙须而赋咏歌，譬诸北园猎较，搜罗籋云翔北雁，掀涛跃北鲲，抟沙盘北隼，狎水戏北鸥，回思北阙眷恩，肯忘却北台五夜，于今终老，又何嫌北林息壤，北山腾笑，敢云北斗名高。”

　　余少集圣贤训语格言成对者不少，近年偶有所触，所见可成联者，缀语存之。今春游法相，拈“相”字得下半联，后有僧人求书撰观音殿柱联，当下得触前句而成一联，颇有神助。其联云：“或内观，或外观，音亦可观，浑明聪一尘不染；无我相，无人相，法都成相，时照见五蕴皆空。”

　　老友张瘦山徐鼎，乱后茹素敬佛，广行善事，年七十四，精力聪强，每与余言“好施乐善”为修道养寿之本，不营情于华膴，真无愧于影衾者。一日索余书楹帖，当下即集成圣贤语十六字云：“食无求饱，居无求安；寝不愧衾，行不愧影。”属对甚工，即可作座右铭也。

　　余延师为宝儿读书，名其斋曰“惜阴”，并勖儿辈力勤戒荒，以励学业。因集成语十四字云：“学先有本后有末；业精于勤荒于嬉。”颠扑不破，足为初学箴规，特存之。

　　范楣孙方伯尊人衣垞先生为吾杭书家，笔法效山舟侍讲而得其神似，故先生以梁名方伯，同乡咸钦佩之。余少时尝以书法请质，后在都与方伯为莫逆交。前年由滇归里，方伯已归道山，竟不得重叙。慨然其哲嗣吉如世兄对河居住，时相往还，因索书楹联，得下一联云：“望衡对宇，大河前横。”八字皆成语，而未及对。今春大雪后晴霁，忽感触成上一联，遂书以应之云：“快雪时晴，佳想安善。”恰与前句集成为偶，尚可存也。

　　丙戌新春诣南湖慧云寺水星阁看梅花，忽忽三十年矣。遍访邻近少时游息处所，乱后悉成荒蔓，沧桑之感，渺渺予怀。闲坐梅花下，与寺僧茶话。暮归纪以诗，并撰联句二十六字，榜诗禅堂楹柱，以证鸿雪。其词云：“惬心万里归来，得践昔游谈佛果；回首童时钓弋，那堪浩劫问梅花。”尚觉文生于情，非泛纪游句比也。

　　余归武林，修葺横河老屋，厅堂刊悬李爵相书赠五言对句“家声诗礼教；国宠子孙贤”、滇抚杜中丞撰赠鸿起堂柱联对句“蒙业委狼氛，三字幸存严父笔；渐仪筮鸿起，一堂同感上天恩”二十四字外，其堂之左右中柱尚少一长联，余走笔撰书一联云：“怀抱能契古今，聊以管弦希逸少；志愿不求温饱，敢于修献愧沂公。”实抒生平趋向，亟付刊装悬，以示我后嗣遵守云尔。

郁离子

　　○诙谐

　　余乙巳赴都会试，寓仁钱馆，与同乡陈豆农垣、童秋湖以炘、程英伯蔚、吕移村铨四孝廉、余文竹应珠副贡同馆居住，时有杯酒欢笑之叙。一日陈豆农邀酌酒楼，同座即秋湖、英伯、文竹、移村与余共六人，招词友宝珠、玉美、翠官、宝琴等陪坐席。菜有新剥鸡豆及羊眼豆，客争啖之。移村嘲宝珠尚不如鸡豆之红，珠曰：“可以人而不如鸟乎？”众皆大笑。豆农即以“蚕豆鸡豆羊眼豆豆豆豆”十字嘱同人对，文竹又加增“虫禽兽”三字叶音，云：“诸公能即席对，明日请在宝珠处浮一大白。”童君秋湖向工时艺，诗词才思敏捷，说：“珠字可对豆字，同席已有二珠，只差一个。”程英伯谓余曰：“中间凑一古人，亦何不可？如绿珠者，豆农这十字已对成矣。可恶文竹下三字加得太狠，何能觅偶？”余忽有所触，当云：“宝珠不如鸟，文竹要比兽了。”诸公不解所谓，余即取笔书之于桌上云：“蚕豆鸡豆羊眼豆，豆豆豆，虫禽兽；明珠宝珠余应珠，珠珠珠，将相儒。”闻者都叫绝，众或称快云：“明日宝珠处一局已成，文竹难人到自做了羊偶，又输东道，此对可谓天然工巧，合数人心思为之，难得难得，足可传也。”

　　同官都门各部属相好甚多，彼此交游，不时有文宴之乐。同乡蔡砚农驾部逢年与同年蔡砚农水部同春两君，皆与余莫逆。一日约赴福兴居小叙，余谓二君何不招小友艳农，伊亦号砚农，岂非三个砚农乎？蔡驾部素赏识艳农，深以为悦。余云：“不独三人同号，且亦同是部。”二君未解所谓，余即席成单联五句云：“兵部蔡砚农，工部蔡砚农，鞠部李砚农，不类而类，要皆田无恶岁。”恰好文气一贯。艳震名噪梨园，红热与两郎官相埒，如以此五句属对，恐一时难偶。蔡水部当云：“以今日约定，赌一东道何如？倘能属对现成而不牵强者，请在名堂设盛馔浮大白以酬之。”余云：“三人同号尚可研求，而其姓又两同一异，已难为偶，且同一部字，而上名又不同，则真难乎其难矣。不过留作单相思而已。”阅数月，来有同乡长兴张吉人农部，来寓招饮，不获辞，同座有余杭张古人，亦官户部，并招艳侬来陪坐侑酒。艳农云：“前日我们三个砚农，今日又有两个吉人，可惜吾辈中无号吉人者。”余闻其言，忆及春间有湖南欧阳吉人农部索余画山水者，谓艳农云：“尔可知伊系楚南何处人？”艳侬对云：“永州人，且本姓杨，现已归宗，公等不见伊宅门口改为户部杨寓否？”余拍手大笑曰：“前日东道我赢来矣！”遂即席书其联云：“兵部蔡砚农，工部蔡砚农，鞠部李砚农，不类而类，要皆田无恶岁；杭州张吉人，湖州张吉人，永州杨吉人，在官同官，未知谁是寡词。”合坐诸人，无不称为绝对。维时艳侬即以此局定在伊处，以两蔡为主人，另柬招杨吉人，以成一时诙谐佳话。

　　同乡翁已兰农部，工书善饮，豪情诙语，随兴而来。一日招余饮春和堂倩主人家，见已兰赠刘倩云一联云：“容我诙谐同曼倩；爱卿风貌比朝云。”余谓此联吐属风雅，嵌字现成，惟究嫌指男为女，类榜青楼，君岂竟以东坡自居耶？恐倩郎未必肯。满座无不嗢噱。倩主人在座，红生颊际，带惭而语余曰：“何不请王老爷改易一联，悬此便好。”已兰向与倩云相契，亦以此十四字为不伦而近狎，亦即席索句，命倩展华笺，吮毫相待。余其时已酩酊半醉，略思即拈毫书一联云：“倩兮巧笑盼兮目；云想衣裳花想容。”妙极自然，且谓已兰云：“此空用古人词意，恰不指实，只是赞扬美貌，未可即作卫庄姜、杨贵妃观也。”众咸悦服措词之妙。

　　金树堂主人张旺儿，号子明，唱花旦戏，貌美而冶，肌肤如雪，喉嗓清脆，动人听闻，虽名噪梨园而品格未隽。楚南李司马蓉镜与交甚笃，闻从军出都时，赠子明一联云：“子佩黄金我佩剑；明如秋水皎如霜。”传诵一时。毛申甫同年爱恋子明尤专而近癖。申甫官农部兼总理衙门，当差三日一班，下班必与子明款洽，并不请客，两人对酌而已。其赠子明一联云：“时术三朝同蛾子；灵通一点赖犀明。”一日招余饮金树堂，余谓申甫此十四字无而为有，未免近谑，子明未必能解，况素知君之专癖而非真个消魂者，何自下一注脚乎？申甫以为然，当索余书一联易之，子明亦略会意，迫余题句。仍用申甫外款，余挥毫而得一联云：“子都姣自千人见；明旦欺难一己瞒。”申甫叹服。余云：“诙谐文字总以不著痕迹为妙，写性情尤须中肯，用字眼如都旦巧而切合，庶知子明之名不假，而君之心可白矣。明日当在子明处续酬我一醉。”是夜子明大乐，亲唱数曲以报余，不知东方之既白。

　　贾小樵太史瑚，山右人，同人文宴时，以西人呼樵为乔，尝戏谓小樵待嫁周郎矣。余拟一联云：“大名错认红楼梦；尊号空留铜雀台。”群以为游戏文章，拈来即是。

　　绮春时小福琴香，清歌妙舞，动惬时赏，其酬应圆熟处，无出其右者，余嫌其近俗。一日有友人招饮绮春，小福索联句，余即席书十六字云：“时花美女，见者眼福；琴声棋韵，闻有心香。”语极佳妙而讥诮在言外。又同官某中翰常招琴香，而以悭见恶于时，余同席见其向局外人极热而朝斗不诚，琴香语余以某友喜嬉春而刻薄谁为之佳者，余当即书一联以嘲之云：“绮散余霞时小福；春无佳日刘中书。”同人以为雅谑，妙在句首冠绮春二字。

　　诙谐文字须要触景生情，拈来即是，以对偶出之，尤有趣韵。余官都门，公余文宴，品花睹酒，猜谜射覆时，笑语颇伙，得记忆者甚少。癸酉秋，与桂林龙松琴孝廉小饮春华堂，芷孙顾郎陪饮，为松琴所心赏者。芷孙行十一，系芷秋、芷衫师弟，貌不过中人，而登场饶有风韵。松琴爱匿，呼之为子孙。是日歌筵有史琴孙诠部同座，琴孙与余至交，喜偕绮席，从不招呼小友。素知春华诸郎皆余所赏识，误以芷孙为余把盏者。松琴殊著酸味，旋醉偎芷孙。芷衫语余曰：“龙神枉顾。”合座大笑。余喜其措词之妙，因即席诙谐戏成一联调松琴曰：“龙子喜成连理字；琴孙错顾棣棠花。”是当前情事，同人无不拍掌，谓实字虚用，足称佳话矣。

　　何梅阁司马于小友中护庇董郎度云，惬其谑浪善嬉，余不甚尚之。一日同饮于酒楼，以余招芷衫迟至，梅阁欲与睹酒而性不耐，谓余曰：“君何不铚除兰芷、击碎珊瑚？”谓此二句可书于座右，余笑谓我亦有一联赠董郎，嵌字恰极现成云：“纵欲败度；断雨残云。”众皆大笑，佥称铁如意真个利害也。

　　绮春堂时小福琴香，郑素香秀兰之师兄，名噪词场，与鄞郎相埒而品质不逮，桃李满山，适为谐俗竞赏，热倍于郑。迨自立堂名后，招习子弟，广应唱酬，颇不枯寂。一日余友招饮绮春堂，初至其家，无处容膝，四座歌弦及三鼓后始空一屋，引觞促坐，琴香以热场自夸，余即席题赠一联云：“时来运来，绮席酣呼千百斗；福后裕后，春风俊俏两三仙。”小福但识为赞词。又嘱题内门对，余已大醉，复搦笔题云：“小住为佳，未必非福；琴偏能语，何止生香。”同人无不嗢噱，传为雅谑。

　　姻娅范次典农部，为人倜傥豪迈，小节不拘，喜游善饮，身材短小精悍，吾杭人以俗语谐音呼之为范虾儿，次典闻呼辄应。每有雅集，赏识时琴香、李艳侬二小友，旋裂旋好，同局有靴谊者亦不让。一日在酒楼畅饮，琴艳亦均在座，余构成四句，索次典对曰：“侬也是艳，琴也是香，虽休勿休，沈醉虾儿真戏客。”终席，次典不能对。翌日堂会观剧，见岫云主人徐蝶仙演《群英会》，声色俱佳，余谓次典曰：“虾儿有偶矣。”时梅慧仙适上座，闻即捧笺促余录出曰：“梦疑非真，书疑非假，将错就错，摹神蝶老擅词场。”同人叹为绝倒。

　　余在会垣于谒大府时，少坐官厅闲话，众称现在滇中实缺太守有三人号称小字，且均由科甲京官出身，并著政声，可谓一时竞爽，盖谓大理邓小赤、顺事周小蓉及余守瀓江也。因合二陈观察名位，戏缀一联，极工雅可诵，姑存之，其联云：“道重双珍，席聘廷襄，节著军功书勒竹；守推三小，赤心铁面，簪分文苑镜窥蓉。”

　　滇省宦场居要津者，半为垄断，而夤缘之路，无弊不出。余到由牧而守，均系省外实缺，以官声契重于上也。余不知细故，有同僚朱、陈二公，一谋回任，一托委署，均遭中介撞骗，竟成黄鹤。余偶托诙谐以嘲之，天然巧对，可以捧腹，亦堪自警，句云：“泥落累累，陈燕返巢终未得；书嗟咄咄，朱鸿排字竟成空。”泥书暗指诈者，燕鸿则二公名。

　　许稚龄大令，名宝莲，品学兼优，善识音律，同席闻歌数阕，音节高雅，因得一出句云：“许稚龄对酒当歌。”一时难觅偶联。一日扫墓，有坟亲胡长寿为吸鸦片所累，向余索戒烟药方。“胡长寿戒烟断瘾”与“许稚龄对酒当歌”岂非绝对，人系不类，得之诙谐，可发一笑。

　　京官御史称都老爷，别称疯狗，无话不可说，无人不可参，乱咬瞎扯，以风闻概之，无伤于己。优人陪酒，谓之赶条子。保定呼红像姑为麂，言在几席饮唱得名；黑像姑为麝，言在家无事睡卧，以售身为主，可云妙解，是不惟兔而鹿矣。余缀其事，改窜前人万福能言对句，而戏为谐刺较工切云：“海龙王下诏求直言，龟也乱咬，鳖也乱咬；小兔子出门攀老斗，麂亦赶条，麝亦赶条。”闻者真堪捧腹。

　　杭州俗语，缪莲仙集偶甚工巧，余拾其牙慧，如“乡里狮子乡里跳”对“大家马儿大家骑”，“吃着瓜皮说大话”对“戴了石臼跳魁星”，“胳膊上跑得马过”对“屁股里夹出鳅来”，“丢了钯儿搦扫帚”对“掇张凳子当眠床”，“猫头小伙子”对“鳖嘴老太婆”，“白猫儿想吃天鹅肉”对“黄鼠狼躲在笼鸡边”，“老鸨子牵线愈老愈健”对“小鸡儿打雄越小越凶”，均可为闻者解颐。

　　又杭城地名，余择其难对者，约有数个均得其偶，如“城头巷”对“湖心亭”，“草营弄”对“柴垛桥”，“金箔桥”对“珠宝巷”，“张御史巷”对“王状元园”，“六一泉”对“十八涧”，“官巷口”对“洋坝头”，“柏枝巷”对“松木场”，“木场巷”对“花市营”，“车桥”对“马弄”，似尚工洽。记得在都时，友人以都杭二处地名颠倒方向花木捏成一出联，索余对云：“梅东高桥南柳巷。”遍索无有对者。及宦滇由省至永昌，路过一驿名草西小铺，合山东莱州北莱山，串成“草西小铺北莱山”岂非绝对，亦合两省地名。足见无物之不偶，特一时寻不着耳。

　　张谦士同年令侄既耕学博，以多识广闻为吾杭电报局专办，掌管收发各处电信。与夷人洽气，且于当道知照应对均无捍格。有嘲其作鬼书掌案，正未知此才之不易得耳。去夏余过沪上，袁翔甫司马以吴柳堂侍御孤忠录出示，并云足下善作联句，如侍御名字、孤忠尸谏均难作偶，以之难余，迄今未得句。今以张茂才事思之，岂非天生一工对。“吴可读孤忠膺尸谏；张既耕多识掌鬼书”可称绝倒。余借诙谐成此巧对，而实则重既耕之才，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，现在省城不可少之人也。惜于三月中浣作故，少年不禄，良深慨叹。岂触成此联竟为谶语耶？因缀数语存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