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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江孔顺:五世同堂(1)】天上掉下个二奶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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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江孔顺:五世同堂(1)】天上掉下个二奶奶
原创 楹联之家 联斋 2023-06-15 00:03 发表于河南


编者按:
      这位叫邹玉清老人,在本文刊发前走完了99年的人生,这位世纪老人,幸福地度过了漫长的岁月,寿终正寝。
      老人家生于乱世,命运坎坷,但靠着坚韧的意志,不屈的精神,和乐观旷达的性格,走出了常人难以企及的人生境界,堪称后人楷模。
寿届期颐福满至;
福临喜岁寿无疆。

花开百载呈仙骨;
玉润千回现宝光。
      作者给二奶奶百岁寿诞准备的两副贺寿联,也只好在葬礼上念给二奶奶听。

图片


天上掉下个二奶奶

江孔顺

(一)
孤魂野冢伤心事;
断壁残碑怀故人。
      小时候跟着父亲或二爹上坟,二爷的坟茔孤零零地在麦田中间伫立着,总感觉有些孤单和冷清。关于二爷的描述,上年纪的人们会记得有个头戴礼帽、手执文明棍的江二先儿,人称小江二先儿,这是为了和老二爷有所区别。
      父子俩都排行老二,又都是教书先生,业余时间还给人瞧个小病,择个日子,看个坟地啥的,这样的能人,就被人们尊为先生,当地方言的儿化韵,就念成了“先儿”。
      老二爷的学问不知道有多深,只见过新修的《江氏支谱》上,有老二爷在民国初年修谱时写的序言。手抄的谱序,隽永的字体,简练朴实的文字,足见功力。二爷的学问未经考证。只不过二爷的死,就与这个“先儿”有关。要不是这个,完全可能免遭倭弹袭击,今天的故事可能就要重写。
      那是1945年8月15日,正是日寇投降的日子。就在前一天夜里,一个本家近门去世,捎信要去看坟地。老二爷不知忙什么,午饭过后还没有动身。二爷见势,嘴里嘟囔几句,兀自拿了罗盘,顺手拿几张火纸,夹在仡佬肢里,自己出了门。
      那时候家在河东,依山而建的两进院落,周围是茂林修竹。出门过了竹园边一座青石打造的碾盘,高高的柿子树上,乌鸦嘎了两声,二爷抬头骂了一句,头也不回,就往下营走。
      跨过宽阔的河面,走过沙洲,看着没过踏石的河水,二爷弯腰挽起裤管过了河,在石摆前穿上鞋,刚上两步,就看到盘踞在黑虎寨的小鬼子下山了。粗大的皂角树上,还用绳子拴着一干人,那是老日(注:当时人们对日本兵的称呼)抓的壮丁。
      宛西自治司令别廷芳受命在唐新之战痛击日寇之后,不久就去世了,日寇缩回信阳城里不敢出来。直到几个月前,才大摇大摆,拉着辎重大炮,一路打到西峡口,占领县城后,一炮打四十五里,炮弹不偏不倚,轰到了城东北的最高峰北大垛上,可怜那座始建于明朝,曾与武当齐名的祖师庙,硬生生地被摧毁了。庙里残留的石碑上,至今还留有弹痕。
      此后,日寇就占领了黑虎寨。这座始建于春秋时期的楚长城,成了日寇在西峡的一个据点。凭借楚长城易守难攻的险要地势,抓壮丁修工势,征粮征钱,强抢民女,无恶不作。当地民团多次阻击,也没能将其消灭。二爷作为一校之长,本就嫉恶如仇,面对劣迹斑斑的鬼子,他不愿见到这些日本兵。
      就在二爷转身愈走之际,被日本小队长发现了。哇啦哇啦大叫的同时,一声枪响,一颗罪恶的子弹,从右仡佬肢进去,从左前胸出来。二爷一头栽倒在河边,火纸和罗盘掉在了地上,手里的文明棍强撑了两下,再也没有站起来。
      一队日本兵见状,飞奔几十米过来,厉声问汉奸翻译是不是民团队长。当他们得知受伤的是私塾学校的校长之后,嘴一撇,两手一摊,带着一串壮丁扬长而去。这也是江氏家族与日寇的血海深仇。
急奔丧抱恨中弹;
被误认先生殒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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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二)
二爷撒手阴间去;
小奶伤心娘屋回。
      新过门不久的二奶奶闻讯赶到时,二爷已经奄奄一息。亲友邻居七手八脚把二爷弄回家,没几天就撒手人寰。
      二奶奶是填房。头房二奶奶因为痨病不治而亡,年仅28岁。在当时这是不祥之病,按老家的规矩,被一个人孤零零地埋在齐家凹的坡头,没有进老坟。二爷死那年,因为和老坟朝向不合,也没有进老坟。老二爷随便在房屋北边不远的玉米地里指了个地方埋了,成了又一座孤坟。
      二爷去世时,二奶奶只有十九岁,刚嫁过来不足一年时间,没有子嗣。依当时的风俗,十八九就是大姑娘了。富甲一方的邹家,在西峡县城里有半条街的生意,城外黄狮店有良田几十顷。还没有嫁出去的九姐,仪态万方,楚楚动人,识文断字,女红茶饭又好。经人说媒,嫁到五十里开外的山里,成了二爷的填房。
      过了五七,二奶奶红红的眼泡还没有消肿。奶奶见她整天里郁郁寡欢,就打发帮工的媳妇送二奶奶回娘家住些时日。由于是女眷,骡子是不允许骑的。老式的自行车,那是爷爷的宝贝蛋儿,二奶奶也不会骑。二人只能沿着羊肠小道走回家,到家里,二奶奶的脚都磨出了血泡。
      在娘家住的日子久了,二奶奶又想大姑了,就回到了山里。大姑是头房二奶奶生的,二爷死时已经十一二岁了,无依无靠。二人年龄也相差不多,又同命相连,就和二奶奶相依为命。尽管有爷奶奶的照顾,还有老外婆的关爱,娘俩的日子一样过得清苦,似乎看不到头。
      熬过了年下,因为并无十分牵挂,二奶奶借故回了娘家,此去就一去不回。大姑随爷奶奶生活一段日子后,也被老外婆接走,也算有个暖心人,直到出嫁,总是来回住。
      小时候家里成分不好,关于家史家世,老人们闭口不谈,小孩子家也不敢问,倒是别名外姓的,冷不丁说一嘴,事后再向家人求证,形成一些零星的记忆。就像河东的老房子一样,奶奶和长辈们从来没有说起过,打小住在河西的草房里,我还以为原本就是这样的。小时候有一次放羊,经过河东的老房子,一起放羊的小伙伴说这是你们家原来的房子如何如何,我才知道原来是这样。哪知道此事被人添油加醋,说成是地主娃翻变天账,给父母平添一场灾祸。
      记事后的几十年间,关于二奶奶的情况根本就一无所知。直到前几年看到新修的家谱,才知道二奶奶其人的存在,谱上记载的也是黄狮店邹氏,一笔带过,但人还在不在,在哪里,不知所踪。
      有一天和父亲聊天时,父亲说见到了二奶奶家的侄子我的表叔,还在表叔家吃了饭。父亲晚年跟着哥哥弟弟在县城住,偶尔才来郑州住些时日。在县城期间闲来无事,就置办一套家什,用农村人最最稀松平常的基本功,为人磨剪子磨刀。先是脚蹬三轮,后来又换了电动三轮,县城及周边走街串巷,根据恍惚的记忆,打听到了二奶奶娘家。说来也巧,弟弟孔亮因为爱养花,认识了同样是花迷的表叔,二人轻易就攀上了亲戚。我特地让弟弟打听一下二奶奶的情况,回复是人还健在,在西安生活,仅仅这两句而已。
      同样爱花的我,听说表叔育有梅花,就在老家新房竣工时,借故来到表叔家。一来讨两棵不掏钱的梅花树苗,二来亲自打听一下二奶奶的近况,也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,还有那对亲情的渴望。
      梅花苗是拿到了,成活的那棵红梅,连续几年在院子里点燃春色。可二奶奶的消息既让我欣喜,又不禁愕然。欣喜的是,老人家还健在,就在前一年还回西峡张罗着为父母起坟另葬。令人惊愕的是,七十年过去了,二奶奶还是孑然一身。作为晚辈,几十年了竟浑然不知,知道在西安后,又害怕打扰了老人家的生活。但万万想不到的是,七十多年前的妙龄少妇,艰难守节,九十岁了还一个人艰难过活,令人唏嘘。
      至此,见面就成了迫不及待的愿望。在经过几番试探和征求意见后,终于在一个端午节里,在西安万寿路的舅爷家,见到了阔别家乡七十余年的二奶奶。
寻梅方得老人讯;
旌表不足节孝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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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三)
久违梦在人何在;
相见时难别亦难。
      在见二奶奶之前,那种期待自不必说。一个怎样不同凡响的人,经历了七十余年的风霜,眷恋故土故人,矢志守身守节,渡过了怎样的人生,都让我充满敬意与好奇。
      我千百次地幻想,二奶奶长的什么样,是高是矮,是胖是瘦,身体好不好,一切都是那么地让人遐想。以至于临见面的前一夜,平日里一向沉睡的我,竟然夜不能寐。年轻时相亲,也没有这样迫切和激动。
       真正见到二奶奶,是到西安的第二天早上。我从宾馆到舅爷家时,二奶奶已经先于我到了。见我到了,赶忙从沙发上站起来,拉着我的手,让我坐在她身边。手不停地摩挲着,生怕松开了就会溜走。眼睛仔细地打量着我,好像在找二爷的影子。嘴里不停地嘘寒问暖,家里家外,亲戚邻居,真有些客从故乡来,应知故乡事的感觉。
       从二爷去世,讲到离开江家,从身边熟悉的人和景物,讲到后来的苦难经历,从物价讲到食品安全,似乎有说不完的话,话不尽七十年的离恨别愁。
      七十多年间,世事沧桑变。在老家,二奶奶原来住的地方,土改时已经分给了别人,现在的家已经从河东迁到了河西,但在老人的记忆力,仍然是河东的老宅子。那个竹林掩映下的两进院瓦房,爷奶爹妈二爹姑姑住上院,门朝北走,老二爷老二奶二爷大姑他们住下院,门朝西开,大楼门外左边是一片竹林,路边一棵大柿子树,树下一盘石磨,一方石碾盘。还记得芦家和刘家的人名,记得黑虎庙前两棵大皂角树,其余的差不多全不记得了。上院的老房子,几年前才拆完,下院的早就没了影踪,老人家要是故地重游,完全没有了以前的模样,只有那棵一样老态的皂角树在风中摇曳。
      二爷走得早,没有儿子。从墓碑上看,是二爹过继给了二爷,我又在分家时分给了二爹作为继子,从这一点讲,尽管没有直接的血脉传承,我也是嫡亲的孙子,这也足以让老人家感到些许欣慰。
      再看看二奶奶,九十高龄,依然眼不花耳不聋。一张四方脸,皮肤白皙,五官端庄,要不是平时走路有些驼背,无论如何看不出是饱经沧桑的耄耋老人。
       朴素的衣着,没有一丝纤尘。当我表示要拍照时,还特意整理一下衣帽,挺起腰板,这一幕不难想见年轻时的端庄与讲究。
      尽管这几年每遇空闲都要抽时间去看看老人家,或一人前往,或一家两口三口同行。每一次都是那样的亲切,每一次有都觉得时间短暂。还未聊得尽兴,就该分别了。两只手拉在一起,两只臂腕搀在一起,两颗心也越走越近。每次吃饭,都要不停地往碗里夹菜,总嫌吃的少,总怕吃不饱。二奶奶高兴,也能多吃一点,有时还能喝一点啤酒。每次临走,都有精心准备的礼物,大枣花生水果甜糕,她能想到的,她认为可以代表心意的一切。每次分别,都是恋恋不舍,站在二楼凉台的二奶奶,直到转弯处,还在挥手。
      话说二奶奶回到娘家后,帮着家里人洗衣做饭做家务,种地收割勤劳做。过了两年,西峡解放了,真正的噩运也来了。土地被分了,家产充公了,平静的生活也到头了。
      丧夫的创伤刚刚抚平,地主小姐的帽子又带在头上。尽管也有人提亲,不是年龄太大,家里太穷,就是脾气不好,有不良嗜好,没有哪一个能与大她一轮的二爷相比的。看来看去,年龄一天天大了,二奶奶索性心一横,不找了。之后,就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孝敬父母和帮助兄弟姐妹照顾孩子上。
      无论是八姐十妹,还是两个舅爷家的孩子,二奶奶把所有的业余时间,都用在长我一辈的表叔们身上,倾其所有,百般呵护,视同己出。有些孩子在家的时间还没有和二奶奶在一起的时间长,以至于比自己的亲爸亲妈还要亲。
      对于自己的父母,尽管渡尽劫波,不离不弃。在家时,床前尽孝,远行时,寄来寒衣。临近九旬之即,还不顾晕车,长途劳顿,将父母的尸骨另寻福地安葬。而对于自己的身后事,尽管我几次侧面让舅爷问,二奶奶始终没有给出答案。也许是见面才有几年,每年一次的见面虽然亲切,但是毕竟是几十年前的事了,那段往事不提起来还罢,突然提起来,一向很有主张的二奶奶,一时也拿不定主意。
      不仅是身后事,就是当下,因为舅爷舅奶也是年岁已高,几个儿女孙辈也不常在身边,三个老人加起来二百多岁,舅奶中风多年,生活不能完全自理,全靠舅爷照顾,而舅爷自己也有美尼尔氏症,最明显的是端碗,手抖的厉害。二奶奶有自己的安置房,但是楼高一个人上电梯害怕,前些年就一直租房住,白天到舅爷家说说话,吃过午饭自己拄着拐杖走回出租屋,虽说不远,还是要过几条街,舅爷总是远远地跟在后边,她歇他也歇,生怕发生意外。
      随着一年老一年,舅爷就更不放心,就把她接到家里一起吃住。看着三个老人平日里相依为命,我也多次给二奶奶提起跟我一起住,或者回老家住,老人家都以晕车谢绝了,自己还开玩笑说,怕路上颠簸散架了。看来这一点孝心,也只能是每年抽空坐高铁去看看老人家,仅此而已。我在想,过两年老人的百岁寿诞,一定要带着老家的亲人们,一起去给她祝寿,以表孝心。
      对于大姑,尽管不是亲生,年纪也相差不大,一直保持着联系,关注着家庭的大事小情,而大姑却一直有意无意地保守着这个秘密,直到如今。二奶奶甚至还主动撮合,把自己的侄孙女嫁给了表哥,真正实现了亲上加亲。如今的表哥,功成身退,两个孙子绕膝,五世同堂,其乐融融。由于父亲比大姑年长几岁,大哥的孙子已经大学毕业,在老家县城里做了老师,过两年一结婚,就会有第六辈人了,每每说到这些,二奶奶总是喜上眉梢。
孝双亲侍侄帮嫂;
舍一生丢业误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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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孔顺,号石翁,1963年4月生于河南省西峡县,郑州大学毕业,专职从事律师20年。西峡县诗词楹联家协会常务副主席,西峡县作家协会会员,河南省楹联学会会员、中国楹联学会会员、河南省青年摄影家协会会员。北京市京师(郑州)律师事务所股权合伙人、党委副书记,神护江品牌所有人,担任多家单位法律顾问。闲来拍一些花草,写几段闲文,诌几句诗联,自娱自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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