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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江南赵氏楹联丛话》清·赵曾望 简介、序、上卷(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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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22-8-7 13:29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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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帖最后由 郁离子 于 2022-8-7 13:39 编辑

上卷(中)

  蔡佩鸾外姊病瘵几殆,服仙方调理,经年竟愈。忽感风邪,医者误进补剂,疾益亟,寻卒。邹谷人增式制联挽之曰:“中表况同庚,记从束发相依,最难忘杨柳楼前,弱妹幼兄齐作剧;秋冬方却病,正庆丰颐复旧,万不料杏花雨里,老亲稚子忽长离。”余以谓笔姿娟秀,恰称其人,挽联中别开生面者。

  相传彭雪琴大司马登岱一联云:“我本楚狂人,五岳寻山不辞远;地犹邹氏邑,万方多难此登临。”跌荡苍凉,用成语如己出,久已推为绝唱,比诸黄鹤题诗矣。余辛未年以朝考入都,亦尝升宿泰山。尔时行理匆匆,未及作诗纪胜,仅制一联句,后以少作汰之,山左诗中并不复齿。及今思学者各有胸襟,即各有手笔,不必相袭,且不能相掩也。因补录存之。其词曰:“涛捧日轮高,我将往第一蓬莱,提笔长吟,先向朝阳鸣采凤;石黏云絮合,谁实念大千禾黍,屯膏下逮,遍教霖雨起哀鸿。”一时兴到狂言,本未敢书贻庙令耳。

  薇亦伯父与先中议公同日游泮,以戊子十二月二十四日终于泰州寓邸,年八十有二矣。余为挽联用附铭旌之末,文曰:“偕先君署行义午,予小于虽藐诸孤,每谒公辄闻往事;惟天下尊爵齿德,我伯父实兼其二,知传世不在文章。”或以《汉书》署行义年,不指入泮,余解之曰:“读书者贵心知其意,勿泥也。署行义年,犹今厅试之结状耳。”

  西江黄戒庵观涛司马,己丑上元邂逅京口,邀余庆乐园观剧,见台上楹联,漫无文理,属余更易其词,以耸观者。余为书一联贻之云:“歌吹继南朝,试听响遏行云,问玉树当年,盈耳何如新乐府;江山凌北固,莫羡神游明月,看银花不夜,置身已在广寒宫。”

  颂人联句,有现身阑入,藉以成章者。同年袁心谷太史善自黔省典试还朝,以祖母年逾九旬,呈请归养,转丁其母柳太宜人之丧,余制挽联云:“李密苦陈情,讵使臣龙节方归,梦警北堂,忽痛惊风摧绿笋;敬姜勤尽职,倘小子凤池重到,诰崇南岳,定承湛露写黄麻。”同里聂石泉以庶人在官清理田粮,奉法唯谨。其母丧也,或乞余为联优奖之,余应之曰:“母夫人教子有方,君不见万户丰穰,青苗永罢中朝法;女菩萨归真无病,我为扬一生勤俭,彤管新标内史文。”余自乞假归里,始志著书,故不觉自占地步也。

  同年支继卿太史恒荣,以其母李恭人七十寿辰,乞假南旋。封翁次筠公早由粤省盐官告归偕老,儿孙女妇,济济一堂,无纤毫缺陷事,一时走贺者咸颂令妻寿母焉。家十六兄欲制联句为祝,属余捉刀,余撰拟曰:“圣母古名媛,鸿案齐眉,长依桂海归云,正筴同修无量寿;贤郎今太史,鸾书在手,高捧蓬山明月,当筵来照合家欢。”俗谓文人之笔,言愁者易工,称庆者难巧,固为有见,然亦各有本色,不禁流露行间耳。

  里人柳封翁之丧,吊客甚盛,翁固节母嗣子,诸郎又累倡善举,一时颂者多閧于儿誉,并翁生平之好施乐善,亦若忘之,遑问阐扬前烈乎!不则琐屑指陈,全无体要,堂皇周浃之笔,二者不可得兼矣。余为刘少臣茂才代制挽联曰:“苦节女宗师,天令长者承祧,致一门孝子慈孙,甲于里党;乐施民父母,人既同然诵德,合四境孤儿寡妇,丁此忧艰。”

  挽联有羌无故实者,所谓白战不许持寸铁也。犹曰某某为之,自是大方家数,难哉!里人王槱山为其友治母丧,乞余代制联语,询其情事,则曰:岁时一见,年九十余矣,此外无他。余乃就其言纂成一联曰:“登堂拜母,欢若一家,我与文郎,约为兄弟;闭阁治人,寿凡百岁,天令贤媪,长尔子孙。”

  我宗祠向在洪溪,规模宏敞,自庆三公迁城后,卜筑于渌水桥河浒,聚族而居,爰就近拓地建立分祠,亦百余年矣。粤寇后,栋折榱崩,存仅什一。稚樵兄修葺数年,祀事粗具。己丑年子枚兄承其事,复兴土木,浚沟渠,植门阀,庶免水潦盗贼之警焉。余为撰联悬诸堂楹,迪前光,昭来许,礼也。上联集诗,下联集书,藉示诗书轨物,永保勿失之意。其文曰:“秩秩斯干,鸟鼠攸去,风雨攸除,于豆于登,修其享祀;明明我祖,既勤垣墉,既勤朴斫,有典有则,贻厥子孙。”

  金陵明故殿前有方希古先生血影石,真建文遗迹也。迄今五百余年,霜晨雨昼,斑驳如新,盖先生亮节孤忠,照耀千古,固宜鬼神呵护,历久不磨也。左文襄驻节两江,建亭覆之,用以矜奉先儒,兴起后学,意至深矣。余足迹未尝至。己丑之秋,宗侄铭辛应试归,为余述其事,因制联句云:“成王安在,焉用周公,九族茹奇刑,纵教劫换飞灰,风雷不蚀忠臣魄;孔氏之传,实唯孟子,两间留浩气,何待名刊华表,日月长悬正学光。”羽声慨慷,不知读者当瞋目竖发否?

  江干观音洞,面临大江,臂倚金山,盖壮观也。而楼台遮迣,奥窔幽深,清磬一声,万重香雾。余每履其地,窃叹主僧之但知敛财,且悯祈祷者之胶胶于名利也。乃书一联昭示大众曰:“心在塔铃中,直须洞水西流,那日再来谈佛意;手持杯珓掷,试问大江东去,甚风吹得到仙才。”虽用彼教中语录字面,而气习则非也。

  里人邹翁,殁于玭山寓邸。诸子狃于久病也,多客于外,归且甚迟。受吊之日,有书长联榜于其门者。其联曰:“此老阅沧桑,攻书史者几年,勤贸易者几年,营婚嫁者几年,身膺痼疾伏枕难安者又几何年,纵享过二品荣封,七旬高寿,五代隆名,数真乐何堪屈指;诸郎擅豪侠,掷樗蒲也有某,眠花柳也有某,餐烟霞也有某,目击沉疴绝裾竟去也更有谁某,只赢得孤孙视殓,一媳持丧,寡妻哭奠,吊空灵大觉寒心。”百十六字直是翁生平实录,比主人闻知,亟瀎泧之,已传播众口矣。

  陈柱北拔萃,自束发与余共笔砚,为先中议公高足弟子,彼此文艺两不相下。后值法夷之警,橐笔津沽周军门盛传幕中,其行台高揭一联,即柱北手制也。联曰:“三诏起东山,与诸君袍泽论文,细柳重开新幕府;一麾临北海,愿盛世鼓鼙息警,老莱还是旧斑衣。”乙酉秋赋,邂逅白门,为余述此,时虽侘傺不得志,犹解衣磐礴,声满大宅焉。

  从兄仁山妻母张宜人之殁也,宜人早居其夫丧,后遭其三子丧,前一岁仁山兄又殇其子,伤心事多,转觉贫非病矣。仁山兄先属张韫书明经代制挽联,联虽长而未能覼缕,嫌其空泛,属余运斤。余直书一联曰:“诸郎凋谢,爱女清贫,忆半子卅年,深叹姻亲同侘傺;先舅云殂,外孙早夭,望九京二老,可能童稚为扶持。”仁山兄读之,泪涔涔下已。

  高阳李虎峰舍人之父某翁外室生男,酿竖牛之衅。翁不堪其扰,竟仰药卒。虎峰平日高谈心性,雅负盛名,一旦遭此奇变,不得已,亦仰药卒。一时都下諠然,为理学家增一谈柄。有为联吊之者,联曰:“父备箕畴,寿富康宁攸好德;子通大学,格致诚正自修身。”一惜其父之不获考终,一讥其子之不能齐家,可谓微而显,婉而辨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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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22-8-7 13:30 | 显示全部楼层


  咸丰戊午,顺天科场一案,连坐多人。柏中堂葰为大总裁失察关节,时肃顺以大奸柄国,罗织其罪,务置之死。丧归自柴市,门生故吏无敢以片纸只字饰终者,盖亦难于措辞也。黄漱兰太史体芳独致一联曰:“臣门如市,臣心如水;其生也荣,其死也哀。”越四年,毅皇登极,太后临朝,肃既伏诛,卒得昭雪,然在当日,已如鹤唳一声矣。

  铁岭宜春宇振侍郎,吾师也。偻指生平,实为第一知己。想空王殿上,香火绿深,非偶然矣。师之薨也,在重光大荒骆之岁,望时家于海上,讣至自京都,欲制哀词,百思不续,展转匝月,苦心结撰,仅成挽联一章,以终不惬怀,故未邮致,然不可不录存之,以志心丧之感云:“摩能此去,知菩萨不复传衣,但使行重儒林,言高史馆,到六卿限满,便了三生;游夏何人,痛春秋于今绝笔,敢忘往年爱我,来日报公,待一品集成,自堪千古。”所谓高而不摦,大而非夸,非我宜师,其孰能与于此。毅皇赏师头品顶戴。

  郑啸山鹾尹,需次西江后,改两淮,当咸、同间,累视县篆,今之拨烦吏也。老赋闲居,殁于玭浦,子仙根司马榜诏、鹤汀别驾镛,治丧井井,易戚备至,有从子某官湖湘,唁书来乞觅高手代著长联为挽,且索稿草。鹤汀与余善,以为请。余时初通杂拟,乃勉为之。文曰:“七千里道阻汉东南,恶耗飞来,奈湘风尼客,峡雨留人,纵教缩地趋颜,已不能遗训躬承,吊影空悲林外竹;六十年宦游江左右,仁膏流遍,想海筴贻馨,河花剩艳,岂但终天泣血,凡所过浓阴手植,感恩争哭舍边棠。”使洪稚存先生见此,亦将曰青山绿水尚未苍古否?

  身为大僚,而闲情逸致溢于楮墨,此诚高人一等者。崇禹舲中丞恩大明湖上一联曰:“风雨送新凉,一堤柳浪松烟,空翠绾成摩诘画;湖山开晚霁,十里红情绿意,暗香飞上浣花笺。”彭雪琴尚书玉麔明圣湖上一联曰:“倚阑看云影波光,最好是红蓼花疏,白苹秋老;把酒对琼楼玉宇,莫孤负天心月到,水面风来。”两联意境微有不同,而文采风流,后先辉映,正不必过分轩轾也。

  金陵校书有字“小双”者,陈柱北拔萃赠联曰:“紫燕钗边逢小玉;碧桃花下会双文。”见者咸赏其工。芜城校书亦有“小双”者,余尝偕侪辈游其室,悬有一联曰:“秦邮残月雌声小;楚岫行云大体双。”同人争嗤之,以谓“大体双”三字殊不成语。余睨视笑曰:“此用波斯女事对东方朔语,非杜撰也。”余友李仰山尝述此联,是一是二,不可知也。

  柱北既早受先中议公衣钵,其手笔于余为勍敌。顾其入乡学也,以居忧后余一案;其升国学也,复后余一科。尝戏谓余曰:“个男儿趢趗棘围间不先登,致吾亦不得前,是谁之咎欤?”生平敝袍不耻,独耻为敬容熨衣,其裳格钩鞶,大有半披半曳之态。然馆白门时,喜为狭斜游。某校书与恶作剧,插花傅粉,强拉之过邻家,群雌轰笑之,坦如也。赠妓联多集成语,谓非此不足见长,余韪其论。其赠碧云曰:“自怜碧玉亲教舞;为有云屏无限娇。”其赠金凤曰:“金屋妆成娇侍夜;凤城寒尽怕春宵。”后屡为他人袭用,几成雕本。癸酉大比,余过其斋,见悬一联曰:“仁仁义宜,以制其行;经经纬史,乃成斯文。”余笑为狂奴故态。丙子大比,余信宿其斋,又易一联曰:“四海无多青眼客;一生得意黑甜乡。”盖有慨乎其言之矣。

  弇山王颂采藻林茂才,笃行好学士也。与从兄子枚为风雅道义之交。其卒也,枚兄亟书挽联寄之,走笔立成,有若夙构,所谓文生于情者。联曰:“少年盟戴笠,阳冰八法,每与详求,惜无端故国言旋,尤感生平知己;往岁促归帆,夜雪一尊,竟成永诀,痛此后泉台阻隔,惟凭梦里寻君。”观此联可想见两人投分之深矣。

  白门薛氏女,名“小银子”者,雪岭校书也。小腰秀颈,年甫破瓜。余既署为录事,同人背地谬述余才,银遂以赠联为请,剔嬲不已。余笑谓曰;“我工于作文,而拙于购物,衍波笺须自备也。”银唯唯。时当盛名之下,赂遗者众,凡有将贻楹帖者,概令以没字碑来。数日间积短对二,长对一。余一夕被酒,银又前请,同人竟助之请。余念其名颇俗,且苦无成句撮合,不得已,且撰且书。始题一联曰:“小凤新裁三寸履;银鹅初试五铢衣。”继见其鬓插白菊一枝,水珠下滴,银时以红巾承之。又题一联曰:“小鬟亸露红绡湿;银甲弹冰绿绮凉。”复题长联曰:“小燕啼,新莺语,羡霓裳绰约卿能舞;银花合,铁锁开,待月镜团圞我自来。”同人皆谀余曰:“具此香艳之才,足以消受温柔之福矣。”余掷笔笑曰:“卿辈若作试官,未免逼人太甚,陶家郎得勿曳白幸矣,敢望奖借乎!”同人大笑,银亦笑。

  王彩林校书与余同舍江干旅琐,只鸡斗酒,时为近局之招。林乃索余赠言,余喜其婉娩可人,雅不忍拒。随书长联授之曰:“彩云不散,明月长圆,天上人间,此乐何极;林花欲飞,水禽如语,参横斗转,所思不来。”时林欲嫁某商而不遂,余故信笔调之云。

  向在京辇,有以大禹庙联为请者。以余素喜铺张,而圣德神功,非一言可尽,盖将以窘余也。展转凝思,殊难下笔。既而疾书十八字曰:“受命于神宗,唯天为大;好学有颜子,易地皆然。”其人大叹服。

  内阁直庐向无佳联,彭瑟轩阁长属余撰句,余因集一帖曰:“于万斯年,不遐有佐;凡百君子,各敬尔身。”欲书不果,余适以措贤乞假径振策南归矣。

  余少时震于徐退之名,见其手书一联曰:“心上无钩不挂事;眼中有尺惯量人。”极为倾倒,盖不觉其猥俗也。后见近人所书联句,亦间有可采者,张雨民为子枚从兄书曰:“补史少孙书续马;传经老子道犹龙。”汪子仪为贾君蓉裳书曰:“铭学东坡雪浪石;书临北海云麾碑。”皆工雅可喜,视前人拳石胆瓶之对,殊有大小巫之判。又尝过匢董肆,见悬有曾文正公一联曰:“空林台叶秋相语;别浦骄云暝不归。”十四字锋楞峭厉,逼似欧阳信本,非凡手可及。又曾见竹书姊丈家藏王梦楼先生墨迹一联曰:“诗入司空廿四品;书摹大令十三行。”所谓顾视清高,气深稳则,又自成一家者矣。

  焦山松寥阁僧徒秀东,年二十以来,性明慧,颇涉典籍,状类白面书生,多从文士游,因识余。余一日饮酒沾醉,为书一联曰:“佛佛佛佛佛佛佛;禅禅禅禅禅禅禅。”且笑谓曰:“秀师能诵此乎?”秀请曰:“佛读为扶,禅读如嬗,然否?”余曰:“然。”秀熟视良久曰:“作一句读者,宜曰:‘佛佛扶扶佛扶佛;禅禅嬗嬗禅嬗禅。’作两句读者,宜曰:‘佛扶佛句佛扶扶佛;禅嬗禅句禅嬗嬗禅。’妙绪环生,六通四辟,觉杭州潮神庙联不足算矣。”潮神庙联曰:“朝朝朝朝朝朝夕;长长长长长长消。”东乡陶东谷布衣适在坐,哂曰:“禅字读去声,于传有之,佛字读作扶,乃幽燕土操,岂可为训。”秀争曰:“君但读四子,未窥杂书,扶桑一作佛桑,此明证也。”陶语塞。余鼓掌曰:“解人固当如是。”秀书画而外,又旁通音律,所居斗室,箫管之属罔不具,暇则手琵琶,丁丁缕缕然。时值主僧大须开戒坛,四方比邱自远而至,倾城士女往观焉,恶少年因挟酒纠邀其间。秀既不预戒事,每张宴,必招秀与俱,而酒纠亦无秀不欢也。由是群雌粥粥,目成眉语,日益亲匿,秀心亦不能无动。有悦来堂茗仙校书者,尤称翘楚。一日私谓秀曰:“君下山能一过存乎?妾有肺腑言奉告。”秀惊曰:“卿在句阑中,余焉能往?”茗曰:“妾虽籍句阑,家固委巷,归时常多,比邻某某,对宇某某,君志之。”秀闻命若奉丹诏,苦师寿坡约之严,不得过雷池一步,百计以圆,始得一当。既渡江登岸,迳访茗居,踵门剥啄。适有客在茗室,老妪出诘来意,秀嗫嚅应之,拒不纳。秀怅怅返,既绝望矣。不数日,茗又至山,私诘秀曰:“君竟不能一顾我乎?”秀述其故,且咎其诳。茗笑曰:“一误耳,岂得再误,君必过我。”秀闻命又若奉丹诏,又百计以图,更得一当,复渡江,直走茗居扣门,老妪入之。茗方晓妆未竟,秀喜坐于其侧呢呢语。茗谓曰:“复室有榻,君奔波良苦,请徜徉榻间,妾妆罢自来就君话。”秀从其言,觉纸醉金迷,恍入广寒仙府,意殊得甚也。顷之,茗搴帘入,捉坐授茶,且曰:“君知妾意否?”秀曰:“不知。”茗微叹且笑曰:“我辈衏院中人,向无实心肠对人,无真面目向人,其推襟送抱于我客者,不过为缠头计耳,何爱于客,又何爱于君。间有余惠及君者,不过乐得君为东道主耳,舍此更何爱于君。君既出家,将来成佛生天,修涂正远,天堂升以一念,地狱亦堕以一念,可不慎诸!妾视君朴忠,恐或为姊妹行所弄,故敢布其区区,妾言尽此矣。此亦非君久留所,妾请送君。”秀骤聆斯语,如冷水浇背,丧所怀来,惘惘出门,足不择路。既还山,独坐凝思,始觉其赚我也,则大可恨;继念其规我也,则又可喜;既又揣其若有意于我,若无意于我也,又大可疑。七情颠倒,五内如焚,浃辰之间,悄然忽病,师为延医投药,至百裹有加无瘳。既殗殜,乃向人缅白其由,人转语其师。师大悲曰:“冤哉!胡再不谋,昔谛晖大师容南田先生弃释归儒,法坛少一高弟,而文苑多一名师,自去自来,正见我佛门广大。今晚矣!虽然此一段因果,不可不使其自了之也。”遂托故出山,且暗嘱招茗,茗强而后可,至则视秀于病榻,顿足曰;“君误矣!君真误矣!”秀揽其祛,已张目不能语,须臾遂绝。余久而闻之,复为撰一联曰:“佛眼看花,那堪霏屑漫空,万朵纷投无垢衲;禅心作絮,何苦沾泥复起,三生原属有情丝。”

  里人刘氏子,从军闽疆,一去不返,有谓已死于马江之难者。其妇长斋绣佛,坐卧一小楼,所谓“欲祭疑君在,天涯哭此时”,亦可哀已。其从子以楼门春帖来乞余书,余贻以唐句曰:“忽见陌头杨柳色;更堪江上鼓鼙声。”为向来春联中所未有也。

  万事万物,竞尚饰词,其实即遁词也,亦可知其所穷矣。丝货之损也,饰之曰“跳纱”;磁器之伤也,饰之曰“窑风”;饰玉之璺者曰“纽”。饰晶之瑕者曰“绵”。推而至于释狂草者,不曰“笔驶少一波”,则曰“笔驶少一折”;辨款篆者,不曰“古字通用”,则曰“古字省用”;讲古音者,不曰“一字之叶”,则曰“一声之转”。要之少波少折者,实廓填之谬也;通用省用者,实赝鼎之疵也;一叶一转者,实上音之杂也。虽善饰饲,而劣处终不可掩,一经明眼抉摘,不亦穷矣乎!余故不喜解经家,大抵炫引证者坐傅会,矜创获者坐穿凿,两门迭閧,饰说尤繁,其至劣者,真堪嗢噱。尝署一联于私斋曰:“马郑以还多粉饰;龙干已往尽脂韦。”或曰:“古称龙比,不称龙干。”余哂曰:“夏殷曰夏子,伊周曰伊公,文法之变,古人多有,于余乎何尤?”或又曰:“是亦一饰词也。”余大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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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余为友人作七字联,多信手集唐句,不能工致,而嗜痂者辄过誉之。尝书一联曰:“林间暖酒烧红叶;水面回风聚落花。”群以为有富贵神仙气象。又书一联曰:“愿得燕弓射大将;欲书花叶寄朝云。”群以为有英雄儿女襟怀。余笑曰:“是乃又一联矣。”尝从客访王子少诘于翠屏洲,王拾落叶煮茗供客,客请易以酒,主请酬以联。余拂纸书曰:“林间暖酒烧红叶。”有习见余书者窃议曰:“江面那得落花,得勿芦花耶?”余笑应曰:“苹花可乎?”即书下句曰:“洲上相思愁白苹。”皆笑曰:“子可谓唐诗中之无赖贼矣。”又尝于新秋从客登北固山,老僧性本乞余作联。余遽书曰:“返照入江翻石壁。”且缀数语曰:“初秋乘兴至北顾,性本大师固请留墨,余因集唐句为联。”客或问曰:“下句云何?”余曰:“澹云含雨入孤村”也。客曰“‘入’字重矣,奈何?”余遂搁笔,与客跻凌云亭,见大江东来,长风怒吼,颇觉胸次豁然。忽飞云一片,急雨数点,越山而过。余喜曰:“得之矣。”急返提笔书曰:“东风吹雨过青山。”客与僧皆大喜。

  释芑南者,余同闬人,俗姓俞,早岁出家,始祝发圌山,继受戒金山,年三十余,以奉养其母居城中兴善禅院,不远游,其志也。士大夫乐与之交。余为刘绍臣志中茂才邀过其寺,寺门黯败,石狮欲泐。入其内,则草庐光洁,清磬泠然。芑出迎,言动朴实无俗态,以素耳余名,殷殷祗接之意,溢于辞色。其后为小岭,石坡通焉,拾级数十层达岭上,茅堂纵横,列有殿三楹。中供佛像三,金身璀璨,笏室亦明净可憩,壁间多名流书画。语次丐余为联,余感其诚,为深坐长谈,啜茗饭麦而去,贻以联帖二副,均集葩经为句。其一云:“佛时仔肩,孝子不匮;职凉善背,下民卒瘅。”其一云:“无贰尔心,维桑与梓;言树之背,匪莪伊蒿。”谓其荷真宗,愧末俗,笃故乡,而将母之义,两联并及之,所以深许之也。“瘅”字从《广韵》、《集韵》读平声。

  扬州高雨农穟生孝廉,余旧雨也,订交于未第。时庚午之岁,同应文行兼优科,榜将揭矣,余偕尹仲衡恭保、延子澄清同往下江考棚前自视得失。忽雨农劻勷来,肩布被一襆,严乎有急色,手招余至僻处谓曰:“子中俊矣,名且高我,将行,就此为别。”余讶曰:“君恶乎知之?”是岁马端敏督两江,为张汶祥所贼,将军魁公时若摄其事,与学院会同考校,而学使童公又摄行南闱监临事。抚院固未至,雨农曰:“学院送卷于将军,将军略无轩轾,特一视其长弟而已,我有故人,客将军幕,泄其语于余,余故预贺子,少间即验,能妄语乎!”语毕,匆匆去。后果如其言。癸酉之岁,雨农登贤书,旋复踬南宫试,由是益跅跎不修边幅,尝于郡试为人捉刀,得润笔番银百鉼,挟之游北里,呼群妓至前曰:“吾今犒若曹。”尽撒之地,众争取之。雨农大笑乐,且曰:“不义之财,当供不义之用。”有申谢者,竟不顾去。己丑之岁,又为人捉刀,赴金陵作秦淮之游,夕阳箫鼓,画船方散,忽仆于岸,如中恶状,舁以归,寒热大作,疽发背,不数日竟死。雨农死后,有告余者曰:“其乡人某以事坐讼系,自反不缩,恐受辱,曾以五十金属雨农为道地。雨农赴省急,遂忘之,乡人卒被杖,深毒恨,乃乳药死,雨农之暴亡,盖死索命也。”余闻疑信半焉,因制挽联吊之曰:“杀之以谢天下,收之以安其心,意欲效徐尚书,君斯误矣;物先腐而虫生,人先疑而谗入,病乃同范亚父,仆窃惑焉。”扬俗号称占侸,其乡评目雨农为高三呆子。呜呼!如雨农者,谥之曰“呆”,允矣。

  里有九十翁,以病殴,子孙众多。余挽以联曰:“蒙泉二,克家有子吉;离照三,大耋之嗟凶。”又有九十翁,殁而无嗣者。余挽之曰:“畴五福,锡以考终命;离三爻,占有大耋嗟。”或笑曰:“以是锓诸板,为乡邻通用可乎?”应之曰:“人生七十古来稀,‘大耋’二字,岂公共之物?昔人有联曰:‘蒙二爻,以子克家为吉;箕五福,得考终命而全。’是则真可锓板矣。”

  同里蔡丈守愚根,以布衣游公卿间,南之瓯越,北之燕赵,皆有其足迹焉。晚岁归老故乡,诛茅缚屋于城之西偏,自命曰“见在草堂”,书之者,余外兄吴芷龄诵清民部也。生平喜以水墨貌竹,霜筠雨筱,有世外致。尝绘写竹图,遍徵名流题咏,余与子枚兄各为作古歌一篇。暇日为小诗,专以发抒性灵,其格律出入冬心、冬花之间,书亦苍老。有丈夫子四,均不坠其家声,用是阛阓之夫亦靡不知有蔡二先生者。岁在己丑,守愚六十有二矣,增葺茅堂三楹,为息老之所,以仲冬朔日落成,同人多致联句为贺。余亦为撰一联曰:“门不须关,大盗何曾偷墨竹;室宜求暖,老妻正好聘红梅。”守翁断弦不续,又筑室当岭上花开之候,故云然。

  刘绍臣于惠安寺巷、仓圣祠之东偏,鸠工辟地,创建“老妇堂”。盖以妇而老,例不应归完节堂;老而妇,势不能入留养。所集赀百七十缗,急急筑堂五楹,意至美也。堂落成日,余为制一联,揭诸檐柱,上联集《策》,下联集《礼》云:“矜有自功,老妇必唾其面;因以为利,下堂而伤其足。”庶一乡之善者,目睹斯言,因而感发,未始非堂之福焉。

  伊墨卿太守以八分书作楹帖,其大满幅,余间作短联辄仿为之。白门校书有名“枕云”者,余为书一联曰:“曲肱而枕;鬒发如云。”京口校书有名“爱珠”者,余为书一联曰:“冬日可爱;秋露如珠。”又有“云仙”女史者,余为书一联曰:“云鬟金翡翠;仙掌玉芙蓉。”云熟视笑曰:“此与妾不类。”盖云性清雅绝俗,居江上高楼两楹,中为复室,后有月台,高出楼表,月夜登之,则江面峭帆,历历可数,其标寄如此。斯时句阑中习尚奢靡,号销金锅。云役女仆二,男仆一,从不许其以食物干客赏,故夏无瓜战,冬无橘戏,一切漠如也。余尝盛暑至其室,思得水,云手厮锣自往取水,施巾其上,请余自盥。或苦饥,云自倾囊中钱购饠粔籹之属,亲劝余食。好朴素,凡纱罗绫缎,悉捐笥中,袗以葛裘,以布对之,若冰壶玉尺,无点子尘。同时童氏女有“珊珊”者,声为南徐第一流,其实亦浓妆艳裹耳,非云匹也。云既嫌余联不类,遂立毁之。顾其名无佳句可集,乃特为强凑二语曰:“直挂云帆济沧海;间与仙人扫落花。”以瘦金书写镂雪笺贻之。云喜曰:“此胜于锡我百朋矣。”然终非余餍心之作也。云又甚傲,于大人则藐之,竟有加以白眼者,坐是得罪贵客,一日为官健所逐,立迁陋巷。余走送之,行李仓皇,泪痕挂颊,牵余衣曰:“妾将他往,不知相见何年,乞君一联为别。”余情绪已乱,艰于措词,为勉书成句曰:“敢告云山从此始;不辨仙源何处寻。”后闻其流寓白门下,不知所终,竟成语谶矣。而珊珊名不衰,余亦时过其门,珊又屡以联句为请,顾其名苦不词,余以其諈诿不已,勉为制一联曰:“瘦骨临风真秀绝;小心怯月故来迟。”并暗藏“珊珊”二字云。

  童薇研师华视学江苏,按临吾郡,时宗人菽民莳禾茂才以默写十三经受师目色。乃己巳科试考校优生,菽民以腹疾未能入院,师重惜之,赠以联帖曰:“年富好为经世学;时艰正待读书才。”盖所期者大矣。既而庚午秋赋,余以菲材,滥登贡榜。谒师日,亦献一联曰:“威仪抑抑,率由群匹;讲评孜孜,以磨诸生。”庸唐文,俪周诗,尚非截趾适履者,师颇许之。

  乙丑之岁,余年十九,初应童子试于江乡,偕刘君星斋兆魁比屋而居,寒夜挑灯各温时艺,而余读尤若。君闻之,诏门弟子曰:“尔曹讽诵,其心不专,故其声亦散若,而人者以勤恳之思,流为沉实之韵,其中俊也必矣。”余时心感其言,后果为宜师所赏拔,益信君有兜元之鉴,虽不得引为知己,固当奉为知音矣。然君竟以一衿老,晚岁讲学雉皋,生徒称盛,而悦安强教,有古君子风,信乎师严而道尊也。壬辰夏,以病殁,余制联哭之曰:“平生第一知音,今也亡矣;天下有三达德,君其庶乎。”唯素于君无酬酢谊,格于春秋不赴不吊之例,迄未致诸绡幕前耳。

  朱焕珍女士母张四姑,吾外姊也。父朱凤来仪号多田翁,不甚治家事。母性伉爽,能代之,且以余力援其昆季。而焕之干练,尤过其母。凤来中年无嗣,焕请于母,为置簉室,竟生男。比四姑之殁也,子已长成,且娶妻矣。其纳采、纳币、纳徵,皆焕为之也。四姑殁于辛卯冬,余制一联以诔之曰:“慷慨有丈夫风,相外子,恤外家,一片热肠,老而弥笃;扶持得亲女力,育佳儿,来佳妇,两开笑口,逝矣如归。”上以褒其母,下以扬其女,盖并为雌亭之豪杰云。

  韩君棣园,从兄叔明之妇昆也,家世业鹾商于李堡,值淮筴抗敝,遂中蹷,债台百级,逋券累累。我妗氏张恭人尝贷以巨金,莫能偿也。继复钟母丧,忧恨成疾,寻卒。嘻!今之费用寄财,律例有费用受寄财产条。悍不还,而高枕鼾卧者,往往而是矣。观过于党,君殆不失为君子人欤!卒于壬辰九月,老父犹在堂也。余特撰诔词,为联帖遥致之云:“存身则心丧,存心则身丧,死矣!知君非忍负人者;从父斯母违,从母斯父违,天乎!到此其如为于何。”悯其志,悲其遇,振笔一书,激楚乃尔。

  江宁将军魁公时若玉于同治九年秋兼行总督事,故丁卯、庚午合并两科之优贡,公实与学使童公汇考,望以是亦执弟子礼如童门焉。后公将入觐,望敬制联帖送公行,集葩经句曰:“赤芾全舄,会同有绎;黻衣绣裳,寿考不忘。”自谓工洽坚稳,不烦缝纫,得意之作也。乃友人见而讥之曰:“‘芾、黻’二字犯复矣,不知乎?”余讶曰:“‘芾’之与‘黻’,判然二事,何复之有?”友人曰:“曹诗朱传曰:‘芾,冕服之韠也。’《左传》杜注曰:‘黻,韦韠以蔽膝也。’同训为韠,安得不复?米元章名芾,又书作黻,非其证欤?”余晒曰:“衮冕黻珽之‘黻’,本当作‘韨’,与火龙黼黻迥异,‘韨’为‘芾’之或体,犹‘、’为‘黼、黻’之或体也,今《左传》并为‘黻’者,或古文通借,或雕本麻沙,未可决耳。至漫士任意刷字,更不足据。子姑归诵《说文》,毋以一知半解效丰干饶舌也。”友人遁辞曰;“子既依《说文》,即当作‘市’,加艸何为?”余又哂曰:“字贵采其大段耳,加艸减艸,匪字义所存,有古加而今减者,‘’类是也;有古减而今加者,‘芾’类是也,又何害焉!”友人语塞已。复笑曰:“子诚博辩,特恐今世似我者众,终不免犯复之讥也,安能笔端有口,喋喋然随处争之乎?”余怃然曰:“兹言是也。”遂不果用。

  韩君笙厓景佺与余同庚,复同日游泮,《公羊传》注所谓“二同”者,故订交綦笃。其风姿秀出,在潘岳、卫玠之间,飘飘然江左少年也。为制艺颇尚华藻,君占邑庠,我占郡庠,文坛角逐,各雄一军。性喜诙谐,舌端犀利,人莫能敌。有某甲将设星货铺,取号“东升”,谒联于君。君戏书曰:“东手拿来西手去;升头容易缩头难。”其人大恚。余屡陈占侸之戒,君亦嘉纳,然机鏠所触,辄忍俊不禁也。戊辰岁,童师按临,余两人先期相约,倘非并驱,虽胜亦退。既揭晓,余仍上第,君未见录。余竟不赴覆试,从君买醉垆头,作极日欢。明年遘疾卒,甫二十三龄耳。余为联哭之曰:“埋玉土中,情何能已;弹琴座上,人与俱亡。”以君似六朝人物,非六朝文字不足诔之尔。

  方鲍公华潭源深之视学江左也,岁科两试,拔望高等,望时未精古学,公独优奖为第二人,且以正覆两艺,登诸试牍,荷公青眼,甚盛甚盛。厥后望贡成均,公已持节钺抚山西军矣。望不敢自外生成,汲汲修函问起居,并献楹联为寿。联曰:“西门锁钥,非公不可;南国弦歌,至今勿衰。”久之无耗,私谓云泥分绝,公殆忘诸。又久之,得公手札,有便道相过之命。顾书到隔年,遥计其时,公已去官归矣。后闻公主讲龙门书院,屡欲造谒,格于人事,未之能行,而今已矣。嗟乎!半世师资,无过四五,而风流文采,全返仙龛,洄溯春风,永怀耿耿耳。

  如皋王琴夫观察俊,自湘江归故家,于邑东之马塘镇小治园林,为菟裘计。一日宴客,余适过之,因拉入座。酒既行,观察颐指小奚进楮墨,且曰:“仆拟自署一联,苦无佳句,夫子能度他人之心者,即为仆代庖可乎?”余曰:“诺。”遽挥毫曰:“群贤毕至,少长咸集;三径就荒,松菊犹存。”观察大喜,当命悬诸筵前。既更营别业于村落间,排闼青来,护田绿绕,颇饶野趣。落成召客,余又过之。观察复请题联,余手展上联,又书群贤八字。观察曰:“是间固无松菊,亦无三径,负此佳联,奈何?”余曰:“景既不同,联当亦异。”乃书下联曰:“五谷垂颖,桑麻铺芬。”观察益喜曰:“前以晋文比耦,此则浸淫乎汉氏矣,进而益上,其斯之谓欤!”余掷笔笑曰:“勿多言,姑饮酒。”

  镇郡城西,人烟稠密,景物繁雄,委巷中方响不绝。有小楼三楹,某曲师居之,号为“曲楼”,善歌者皆就肄业。方其盛时,道署诸幕客咸往游焉,余亦不时至。岁晚当书春联,众以属余,余即集唐句应之云:“世人解听不解赏;此时无声胜有声。”

  自博学鸿词科改为孝廉方正,其名愈高,其实愈难副。湖州吴筱漪丈承瀛尝告余曰:“吾乡有应举者,宿儒也,古貌古心,克光斯选,乡人致联为寿曰:‘穷不失义,达不离道;始于事亲,终于立身。’一时称为盛事,惜忘其名矣。”余笑曰:“此先生抗心希古,作此寓言耳,岂有如此伟人,而遗其名字者。”然三复兹联,殊令人有天际真人想。

  沪上梨园,多恣为淫哇,惑人观听,叠奉宪禁不能革。乡衮中有好善者,特创制忠孝节义诸曲谱,日招伶工演习,因榜其屋曰“庶几堂”。闻堂柱有一联云:“治世之音安以乐;先正其言明且清。”书之者,盱眙王穆之也。余尝惜仲皋早世,手迹不传,此联当即其所集,喜而录之。

  往岁张生蓉沚问于余曰:“每见近人书联有云:‘清谈三尺竹如意;静坐一枝松养和。’请问‘养和’何物?”余曰:“昔人取松枝作曲几,用以靠背,谓之‘养和’,非罕物也。”生问:“出何书?”余曰:“大约不外乎《山堂肆考》、《山家清事》、《考槃余事》三书,实不能确指也。”生因进问曰:“梁氏《丛话》中载一联曰:‘镜里有梅新晋马;釜中无药旧唐鸡。’中丞亦不解所谓,但云钱东磵句,请问‘晋马’、‘唐鸡’,又为何物?”余曰:“俗语、俗器入文,前人多有,如郝隆‘娵隅’之语,二苏‘铜叶’之词,皆不足以深考,以意测之,‘晋马’即尝设之插架镜耳。凡物四足者,概可名以马,‘晋’与‘搢’,古今字。《周礼》:‘王晋大圭。’晋者,插也。‘唐鸡’即便炊之五更鸡耳。《玉篇》‘烓’训行灶。‘烓’之转为‘’,犹‘鞵’之转为‘鞋’也。称‘鸡’者,假借字。《庄子》:‘求马唐肄。’唐者,空也。”生复问:“出何书?”余哂曰:“此非韩文、杜诗,安必其有来历哉!好学深思,心知其意,太史公不过如是。纵使别有可稽,亦终为郢书燕说之类而已矣。故曰不足深考也。”生憬然有悟,业由是进。

  梁氏《续话》中载有一联云:“云内神仙府;屾山中道者家。”中丞亦以为奇,特录之以俟君子。其实不足奇也,凡字涉籀史,皆有增加,如星缀三日,囿缠四木,震挟两爻、两大车、排双车、双戈。从此类推,弗可枚举,当时止取字形茂美,匪音义攸殊。后人援而广之,转造异音,以树异义,自许、徐下视,皆俗笔妄为耳。

  杭州冷泉亭旧有一联曰:“泉自几时冷起;峰从何处飞来。”盖亭正对飞来峰也。左文襄抚浙时,续置一联曰:“在山本清,泉自源头冷起;入世成幻,峰从天外飞来。”德清俞荫甫太史居湖上久,其女公子者名媛也,偶游亭下读联语,笑云:“何不曰‘泉自冷时冷起;峰从飞处飞来’,方是禅家机锋语也。”其语颇传于时。比余闻之,复笑云:“当曰‘泉自未冷时冷起;峰从不飞处飞来。’乃是真正机锋耳。”李氏《赘话》中载余语小误,用是更正。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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